第10章 天工苏作

走到家门口,迎面木门上赫然是叶建华写的春联,好几个月风吹日晒,倒还清楚。写的是过年应景吉祥话“春到堂前添瑞气,辉盈庭内起祥云”,但是字如其人,挺瘦秀润,让斑驳的木门变得光彩,为破旧的老屋平添风韵。沈友之凝望一会儿,胸口的烦躁又渐渐升腾,连忙甩甩头,使劲推开了木门。

进了家,看见父母正在收拾碗筷。意外的,蒯强也在,坐在八仙桌旁,狼吞虎咽地吞着肉馒头,棱角分明的下颌弧线随之快速升降,额头上贴着的纱布已经发黄,四角卷起,露出下面红褐色的碘酒痕迹。沈友之觉得,这样蓬蓬勃勃的生命,远比什么精雅的“穠芳依翠萼”更真实真切,触手可及。

蒯强一抬头,意外看见沈友之。瘦削的少女静静倚着门框,白衬衣跑了一天皱皱巴巴,帆布挎包塞得沉重,前额几缕卷发汗湿了黏在一起,白皙面颊上沾着几点黑灰,但双目永远澄澈,温柔地映出关切。蒯强下意识地放下肉馒头,嘴巴忘记了咀嚼,呆呆对望。

陆勤回头见女儿站在门口,没好气地喊:“快进来!纱门关上!老多蚊子!”www.rkzyu.com 时光小说网

忙累一天回到家,母亲的迎接是这么一句,沈友之愣了愣,无奈地转头看纱门。还好爸爸沈文乐呵呵地上前,接过女儿的挎包,小心关上纱门,检查有无缝隙,一边问女儿吃过没,说家里还有肉馒头和绿豆汤。沈友之摇头,解释今天接待新加坡客人,陪客人吃过了。沈文很好奇,询问新加坡客人详情。沈友之三言两语简单说了李凤莲的事,沈文却听得不过瘾,接二连三地提问:新加坡作家写中文还是英文,繁体字还是简体字,语法和我们是否一样,口音听不听得懂等等。沈友之耐着性子一一回答,胸口的烦躁又腾腾腾涌上来,简直想喊一声“别问了”或者干脆一声“安静!”

知女莫若父,沈文看出女儿不对劲,讪讪地端起脏碗筷,默默出门去井边洗碗,临出门想起来,回头招呼蒯强,让他吃完了把碗筷送过去。蒯强连连点头答应,抓起肉馒头大嚼,一口噎在嗓子眼,上不去下不来。陆勤对蒯强很关心,忙送上一碗绿豆汤让他喝下,目光怜悯,口中感叹:“没妈的孩子,可怜!”

沈友之不明白出了什么事,想问又无从问起,只好闷闷坐下。这时纱门一闪,叶建华拎着保温瓶出现,见蒯强在,愣了两秒,旋即好脾气地推销酸梅汤,自己找出四个杯子倒满,三杯送在陆勤、沈友之、蒯强面前。最后一杯,沈友之以为叶建华给他自己喝的,叶建华却端着杯子,周到客气地问:“沈叔叔呢?”沈友之很无语,仰头咕嘟嘟喝下酸梅汤,冰凉的一条寒线从口腔直窜到肚腹,总算压下了满腔烦躁。叶建华看见蒯强额头贴着纱布,询问缘由。沈友之不由坐直了身体,双手支颐,默默聆听。蒯强摇头说没事,不小心碰着了。沈友之有些焦急,幸好陆勤接过话头,埋怨老蒯偏心,而且一偏二十年,两个儿子,一个是亲生的百般娇惯,一个难道是捡的,非要万般折磨?

原来,蒯超一心一意出国留学,与老蒯达成协议,不久前蒯超托福考了高分,开始申请美国的大学,估计以他的成绩,名校不成问题。但是估算下来,申请大学、签证、机票、生活费和学费要十万元。老蒯这些年攒有四万积蓄,急慌慌地就找大儿子,命蒯强凑六万元。

“十万?”沈友之惊呼:“有那个钱,做什么不好,非要去美国?”
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陆勤难得赞同女儿的观点。十万元,可以开工厂,可以买间像样的门面房,就算存定期,利息也够生活。报纸上曾有新闻,一位继承了十万元遗产的女工,无私地将十万元捐献国家;当时陆勤看着新闻啧啧咂嘴,十万元存在银行吃利息多好,再不用辛苦上班,不用再与菜贩子讨价还价。

但是蒯超铁了心,从中学辞职,二十四小时在家苦读英语,口语私教贵到一个小时十块,照样一个星期上两次,每次一个半小时,花得毫不迟疑。老蒯见小儿子这么大决心,更觉责任重大,一边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,一边勒令大儿子交出六万元,元。这些年老蒯一直觉得蒯强有私房钱,想当然地觉得他拿得出六万元。老蒯讲得振振有词,在家白吃白喝白住二十四年,六万不多!蒯强为难地讲了两句,遭到父亲棒打,说是不给六万块就不认他这个儿子。

沈友之听得愤愤不平,叶建华也同情地看着蒯强,不时对陆勤的叙述表示惊讶或赞同。原来,父子争执,蒯强被打,是为了钱。六万元的巨款,蒯强刚上班几年,难道去偷去抢吗?

蒯强低着头,默默喝着酸梅汤,对陆勤的叙述听而不闻,视线聚焦在酸梅汤上毫无神采,身体佝偻着,象是被重压得直不起身。沈友之猜想,比起额头的伤,最让他更难过的是他父亲的绝情:二十四年在家中任劳任怨,为了六万元,要赶他走。

陆勤在叶建华的附和中越讲越激昂,表示要集合几家邻居一起去找老蒯谈,不信他敢和大家翻脸。叶建华含笑拦住,建议先听听蒯强的想法。沈友之知道,母亲对蒯强一直挺好,但之所以打抱不平,更多是因为日日柴米油盐的琐碎中突然有了个做英雄的机会,但亲官难断家务事,邻居们出头有什么用,除非拿出六万块。所以,叶建华讲的对,这是蒯强的事,看他需要什么帮助。

等了半天,蒯强不说话。陆勤急得催,叶建华好脾气地劝,蒯强无奈地终于开口,说:“谢谢陆阿姨。是我不该和爸爸争,我给他钱就完了。“

“给他就完了?”陆勤冷笑:“你有六万块?”蒯强默不作声,杯子里的酸梅汤喝光了,还端着杯子啜。陆勤的冷笑渐渐消散,变成疑惑。沈友之和叶建华对望望,也都犯疑:看蒯强这个样子,难道真有六万块的巨款?不可能啊。

“我能有。”蒯强简单地说。三位听众呆住,惊讶地看着蒯强。陆勤的嘴巴张得合不拢,叶建华满脸不置信,沈友之抑制不住担心:这老实人,可别犯啥错!

纱门推开,沈文端着洗净的碗筷回来了。见四个人呆坐,笑着询问详情。叶建华连忙递上酸梅汤,大致讲明了蒯家的事。“六万快?”沈文啜饮着酸梅汤,加入谈话队伍。陆勤不耐烦地让丈夫噤声,催蒯强讲清楚,什么叫“能有”。

“我有件玉雕作品,香港客人看得喜欢,出价四万元。”蒯强缓缓地说。

“一件玉雕四万?抵一间门面房!”陆勤惊呼:“那赶紧卖啊!别让客人跑了!”沈文和叶建华也很赞成,既然有这么好的解决方法,与其父子争执,不如立刻出售玉雕,反正是蒯强自己刻的,再做就是。沈友之没说话,想起有一次李雪洁讲“苏作”,明清时便以“雅、精、细、巧”的特点闻名于世,苏作名家的作品,工价昂贵,有时候高价也买不到;蒯强的玉雕之所以能有这么高售价,应该是已被视为天工苏作之列。

蒯强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,掏出个丝绒袋,小心打开来,是那块“侧影”,两位少女面目宛然,神态似曾相识。沈友之看了一眼,笑道:“好像李雪洁啊!”

陆勤立刻附和,说:“没错,是雪洁的样子。”沈文笑着想说话,被陆勤瞪眼拦住,只好低头继续喝酸梅汤。叶建华打量玉雕,难得地不发表意见,一声不吭,起身取暖水瓶给大家加酸梅汤。沈友之摆手示意她不用再加,侧头看玉雕。叶建华望着她的侧影,举着暖水瓶,杵在当地。沈文忙站起身,主动要过暖水瓶,加了半杯。

陆勤问清这块玉雕是蒯强几年前刚进厂时的第一块作品,啧啧赞叹:“第一块玉雕就四万块!蒯强你真天生是玉雕大师,将来一定比得上陆子冈!“

蒯强见几个人都赞成,便表示第二天就去找香港客人,四万元卖出,还差两万元再另外设法,说着,起身告辞回家。叶建华想留下再说说话,问问沈友之今天上班的情况;但沈友之催他和蒯强一起走,说忙一天又累又脏,要盥洗睡觉了。叶建华只好离开,临走不忘和陆勤、沈文打招呼,酸梅汤还有,喜欢喝的话明天他再送过来。

两个年轻人一走,屋子里顿时显得安静。沈友之打个哈欠,拎起挎包想回卧室,被母亲拦住,责怪她对叶建华态度不好,撵人走。沈友之这一天心事重重,想立刻回房理理思绪的,被母亲怪得上火,僵硬着脸孔走进卧室,“砰”一声摔上了门。陆勤气得一把推开门,质问:“你讲,建华哪里不好?”

沈友之被问得愣住,这时只想将母亲怼倒,不假思索地回道:”他软塌塌,娘娘腔!“

“建华软?”陆勤冷笑:”你自己想想,建华对待其他人是什么样!“沈友之更加愣住,歪着头,想不起叶建华怎样对其他人。这十几年,居然从没正眼看过叶建华,从没留意他在人群中的模样。陆勤见女儿不吭声,又冷冷说了一句:“生在福中不知福!”转身离开,带上了门。

“生在福中不知福”,什么意思?沈友之瞪着门,不明白,有心想清楚母亲的话,但视线落在挎包上,立刻转了念头。从挎包中取出中新合作园区的规划蓝图,小心展开,端端正正地贴在床头,沈友之左右端详,满意地点点头。

望着图中的美景,沈友之心情大好,哼起了弹词:斟美酒不由我离情百倍,恨不得与张郎举案齐眉。张郎啊,学梁鸿与孟光夫妻高贵,又何必到长安去候春闱?

“载笑载言”评弹真好听好看,不枉姐弟两从小练习多年,可惜书场观众不多。怎么年轻人就不爱看呢?有什么办法帮他们吸引观众呢?唉,这是社会潮流,街道小科员不可能有办法。

沈友之哼着弹词,打开床底的大抽屉,翻找出个旧绣花绷架,拿在手里擦拭,是多年前李雪洁送的那个绷架,沈友之跟着李雪洁学绣鸟儿、猫咪、花朵。不过,后来高中的课程紧张,大学和工作的生活忙碌,沈友之顾不上绣花,绷架塞在床底好几年,要不是今天的事,根本也想不起来。所以,《拙园冬雪》绣品是沈友之绣的,这个弥天大谎,也就是李婶娘不想细究,不想和女儿闹翻,故意相信;而李卫东不了解沈友之,信以为真。李卫东和叶建国一样,是苏中的风云人物,一个是理科班的尖子生,一个是文科生的第一名,且分别有“太史之后”和“老革命之孙”的光环,一直被沈友之在内的后辈学子仰视。沈友之今天在李卫东面前头脑发热,和这个根深蒂固的崇拜不无关系,以至于冒冒失失接受了绣蓝图的任务。

不过沈友之丝毫不后悔,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能完成。从小胆大无畏的她,整理好绣花材料工具,很快酣然入梦。梦中,漫步在阳光和煦的湖畔,穿行于拔地而起的摩天高楼、宽阔笔直的沥青大道、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工厂之间,沈友之觉得五脏六腑的热血翻涌奔腾,浑身燥热,一脚踢开被子,继续在新园区奔跑翱翔。

她没有看到,爸爸沈文悄悄为她盖好被子,掖好被角。她没有听到,父母两人在隔壁悄悄议论:蒯强那块玉雕“侧影”中两个女孩子侧颜,比起左边李雪洁,更明显右边是友之的模样,叶建华当时表情僵硬,当然是也看出来了。两个青年都中意友之,偏生她大大咧咧地不开窍!蒯强虽然一块玉雕卖了四万块,但家庭负担重,差的两万块还不知怎么办,而且论性格论前途,都比不上叶建华。陆勤下了结论:“所以啊,想办法促成友之和建华,难得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,不能让给别家!”

*******

第二天一早,沈友之早早去上班,准备收拾好了就去子赤路等李凤莲。街道办事处在钮氏巷口,旁边是市文保单位汪宅,里面的两棵枇杷树长得老高,枝桠横亘过办公室屋顶,这个季节常有枇杷落下。本来文保单位的东西不能动,居民们提意见,说枇杷不摘白白浪费,而且小孩子总是偷偷爬上去摘,很危险,吴科长请示文保局后,同意由居民代表采摘,按人头分给居民。那之后,头顶上不再落枇杷,只不时落些树叶,无声无息地。沈友之仰头望见晨风卷着枇杷叶,不禁笑了笑。

没想到,吴科长更早,已经在办公桌前办公,面前两摞资料,一摞办结婚证明的,一摞办独生子女证明的。沈友之不敢打扰,打过招呼便轻手轻脚地想自去办公。没想到吴科长叫住她,询问昨日接待新加坡作家的情况。

沈友之很兴奋,称赞李凤莲热爱中华,眷念故土,对苏城印象不错,相比子赤路更喜欢十泉里,说是象她老家的龙湖寨,对苏绣和评弹也很喜欢,今天上午还有半天,计划再去苏城中学和天平山看看。越说越兴奋,沈友之取出挎包里的电子手帐递给吴科长,告诉他这是昨天李凤莲送的礼物,非常先进好用。

吴科长一直笑眯眯地听着,这时看到电子手帐却严肃起来,询问当时赠送的情况。听沈友之说推辞很久、实在推不掉才收下的,吴科长神色稍微缓和,认真地说:“外事活动有规定,不能私自接受外国友人礼物。这电子手帐必须上交,你写接待报告时,在里面注明。”见沈友之惊讶,吴科长将电子手帐小心收在资料旁,又道:“这条规定所有人都严格执行。”

沈友之满脸通红,一直红到脖子里,尴尬地走回她自己的座位,心中发愁:今天要向李凤莲讨回《拙园冬雪》绣品,电子手帐按理应该还给她;礼尚往来嘛,没有“往”,只好也没有“来”,现在可怎么处?怎么开口讨回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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