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拈商提着酒葫芦,慢悠悠地从金色的油菜花田中走过。
天空是干净的蓝色,远山是朦胧的青色,地上铺满了金灿灿的黄色。
这实在是一幅很清新的画面,可惜,季拈商生来就是一个杀风景的人——他一走过,身后便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小路,正是他在油菜田里踩出来的“不该有的路”。
终于到了那处熟悉的庄园,季拈商叹了口气,熟练地从后门高墙上翻了进去,顺着那棵从小爬到大的老榕树滑下来,然后轻手轻脚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。
突然,一阵杀气袭来,季拈商侧身,手中一动,蝉翼剑便挡在胸前,拦住了那把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无双神刀。
“爹,你可没什么长劲啊!”季拈商笑嘻嘻地说,眼睛望着季庄庄主季啸风,嘴角挂着从崔亦笑那里学来的嘲讽。
季啸风收回无双神刀,冷笑了声:“你这不肖子,还知道回来?老夫真恨不得一刀结束了你的小命!”
季拈商瘪瘪嘴:“我回来,你说我总是气得你想杀我;我不回来,你说我不肖,所以你还是想杀我。我说爹,到底怎样你才满意?”
季啸风看着这个又打算惹自己发火的儿子,简直怀疑自己是上辈子欠了这人太多,所以这个浑小子这辈子找自己讨债来了!
他怎么从来就不会说句让自己舒坦的话?
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季拈商收了蝉翼剑,“还是……你在想怎么杀我?”
“当年你生下来我就该直接掐死你!”季啸风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。
“那你可就没机会了!”季拈商笑得十分得意,“我季拈商的脖子,可不是男人掐的!”
“嘭”地一掌,季拈商顿时被打得飞出好几步远,口中也喷出了一口血来。
“不肖子,再说这等混帐话,老夫定要你后悔来到这世上!”季啸风说完,阴着脸离开。
他季啸风怎么会出生这么个儿子?!
季拈商挣扎着爬起来,用手抹掉嘴边的血迹。
这个死老头,还真他妈下得了手。当他季拈商有九条命,随便怎么打都不用担心见阎王的?
“拈商!”熟悉的温和女声响起,季拈商回头一看,立刻也温暖地笑了起来。
“慕云。”
水青色的长裙,端庄温柔的面庞,出尘清逸的气质,正是闻名江南的第一才女——阮慕云。
“你又惹季庄主不快了。”阮慕云走上前,小心地替季拈商擦去血迹。
虽然知道季啸风不会对自己儿子真下杀手,但这一掌还是让阮慕云心惊胆战。
“那老头,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高兴的。”言下之意就是,我还不如多说几句他不愿意听的,顺了他的意也舒了我的心。
阮慕云只好苦笑摇头,季拈商在对他爹这个问题上,可是雷打不动的固执。不气到季啸风真的提刀砍他,他季拈商绝不罢休——也不知道他们这种父子间的奇怪关系是怎么形成的。
“慕云,探卿的病怎么样了?”季拈商拉过阮慕云的手,朝着季探卿的房间走去。
“情况很不好,”阮慕云知道季拈商十分关系弟弟季探卿的病情,认真答道,“探卿的身体本来就弱,再加上中了那奇怪的毒,我除了护住他的心脉以外实在找不到救他的办法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季拈商淡淡地说,眼里涌起了浓浓的恨意——那个下毒的黑衣人,毒不到他季拈商,竟然对他身边的人下手!
“上次你和崔公子去追那下毒之人,怎么样了?”阮慕云问。
“让他跑了。”季拈商捏紧了拳头,“不过亦笑记下了他的轻功套路,相信很快就能查出那人师出何门。”
“那对季门主那边……该怎么说?”阮慕云小心翼翼地问。
自从她来季庄以后,很快就注意到季啸风对季探卿这个儿子冷淡得出奇,虽说季探卿是小妾所生,但亦为骨肉却被季啸风视若无睹,这实在让阮慕云无法理解。
季探卿中毒之后,季啸风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小儿子从未出过房门,漠然到似乎自己没有这么个儿子。
阮慕云都要怀疑,若是季探卿死在房中,恐怕要尸体臭了,季啸风才会发现异常,然后皱皱眉头。
皱皱眉头——恐怕就仅仅有这么个淡淡的反应罢了。
若和季啸风对季探卿那种冷淡漠视的态度相比,那么季啸风对季拈商这种喊打喊杀却又透着掩不住的关心的态度,便是不知好了多少倍。
“把探卿的情况直接告诉他,”季拈商眼中闪过一抹哀伤的神色,但不过也仅维持了一瞬,“添油加醋也行。”
说得季探卿快死掉都可以,只要季啸风肯来看这个儿子一眼!
阮慕云点头。
从季拈商的表现她可以肯定,他必然知道季啸风古怪表现的缘由,但是,她不会多问。这是他们季家的家事,而她……阮慕云突然笑得有些苦,总之,这些事与她无关,以后,恐怕也不会有关。
“觉得我们家很奇怪吧?”季拈商淡淡地问。
阮慕云仅仅是微微一笑。
季拈商也笑了,他就是喜欢阮慕云这种聪明的女人,还是不多事的聪明女人。
“探卿。”季拈商推门进去。
阮慕云停在门口,说:“我去药庐,你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。”
季拈商冲她一笑,阮慕云莞尔,轻轻合上了门。
“大哥……”床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季探卿见季拈商进来,眼中露出了喜色,但他却笑得很吃力。
季拈商走到床边坐下,轻声道:“你放心,很快就有解药了。”
季探卿苍白的脸上表情淡然:“从小一只脚就踩在鬼门关里,中不中毒也没什么区别……”
“你少给我说些丧气话,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。”季拈商眼中不忍。
季探卿闻言却露出苦笑:“答应了……就一定办得到吗?”
“答应我的,你就一定要做到!”季拈商抬起眉毛。
“大哥,这条命……早就该还给你……”
“好啊,想还命给我,你就先好起来。”
季探卿苦笑,他怎么说得过他这个伶牙利齿的大哥?但是他的命,确乎是应在十二年前就还给季拈商的。
如果不是他娘,季拈商的生母也就不会死,季拈商也不会险些送命——他在十二年前就该把命还给季拈商的!
“大哥……”
“什么?”正给季探卿把脉的季拈商问。
“十二年前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“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!”季拈商脸色一沉,“探卿,那些都是那个女人的错,和你无关。再说,如果不是你以命相救,我季拈商也早同我娘一道见阎王去了!”
“我……就是替我娘,说对不起啊……”季探卿叹气。
十二年前,季庄。
季拈商刚满十四岁,和季探卿一道在油菜花田里奔跑,踏出一片片破碎的金黄。
淡淡的花香把两个少年包围,季拈商知道季探卿身子弱,于是跑一段便会停下来等弟弟稍作休息。
“大少爷、二少爷!”管家急匆匆地跑来,“不好了……夫人……夫人出事了!”
季探卿一呆,下一刻就只见季拈商飞快地朝着季庄奔去。
他想跟上他大哥的速度,但身体的孱弱让他很快就被季拈商甩在了身后。
待季探卿气喘吁吁地回到季庄,他看到了他一生难忘的画面——会做他最爱吃的花糕的顾姨,吊死在她房间的横梁上。
她面色铁青,眼角被挤出了黑色的血,舌头长长地伸到胸前——原来人的舌头竟然有那么长!
季拈商的娘亲顾情,原本多么绝色的人,怎么会以这样的面貌死去!
一双纤细的手蒙住了季探卿的眼睛,是他娘亲苏绾:“探卿,不要看,会做恶梦。”
“你,杀了我娘!对不对!”是季拈商的声音。
季探卿用力挣开苏绾的手,立刻看到了满脸泪水,血红着眼的季拈商。他正拿着季家蝉翼剑指着自己,不对,是指着他的娘亲。
“蝉翼?”苏绾的语气平静,却暗藏了禁不住的嫉恨,“你爹竟然把蝉翼给了你?”
苏绾抬头看着顾情的尸体,眼中闪过怨毒:“顾情,你果然厉害!”
“你杀了我娘!”季拈商用剑一刺,却被苏绾轻松避开。
“拈商啊,把蝉翼给绾姨……”苏绾笑着走近季拈商,“这剑是属于探卿的。你那么疼探卿,不会和他抢的,是不是?”
“你是不是杀了我娘,回答我!”季拈商咬牙切齿道。
“你娘是自尽……”苏绾轻笑,“她自己要死,关我何事?”
“你逼死她的!”季拈商怒道,“我娘一直对你百般容忍,千般退让,你却一次又一次设计害她!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?……你……你当我是瞎子是聋子吗?!”
苏绾只是笑:“你娘已经死了,季拈商。不要惹绾姨不高兴,你是个聪明的孩子……你说,如果你死了,季家就只剩了探卿,到时候你爹会不会把蝉翼给探卿呢?”
“那你就来杀我夺剑啊!”季拈商眼中杀气一凛,“如果是你死了,我爹绝对不会让杀死原配的小妾的名字进季家族谱!你信不信?!而蝉翼,依然是我的,是我娘和我的!”
苏绾眼中一寒,杀气大盛:“好,季拈商,我便送你去黄泉路上给你娘作伴!”
言毕,苏绾身影一掠,下一刻已经掐住了季拈商的脖子。